時間:2022-03-28 來源:hfw.cc 作者: 我要糾錯
逾矩的自由
——詩人曹天的獨立寫作及其意義
程一身
讀曹天的詩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此前只有讀尼采時我感到過類似的快樂,但沒有這么強烈。這可能是文化差異的緣故。曹天是我的老鄉,口音親切得像堂哥,尼采卻是被翻譯過來的老外,雖然在批判種種痼疾時也很有力量,但整體上還是文雅的。曹天不,他隨心所欲,并且隨意逾矩,比孔子還自由。孔子的自由是不逾矩的自由,是規矩內的自由,而曹天的自由是逾矩的自由,一切規矩似乎都不能約束他,對他來說,規矩不是用來遵守的,而是讓人突破的。只有突破已有的規矩才能獲得更大的自由。所以逾矩的自由是大自由,正是這種逾矩的自由讓他的寫作無禁區,表達無禁忌,常人所謂的雅俗對他根本不是問題,他只管嬉笑怒罵,自由得酣暢淋漓。我羨慕而且向往這樣的寫作者。在讀慣了一個個刻意回避者,執意隱忍者,曲意逢迎者,以及善意勸諫者貢獻出的名篇大作之后,我意識到這種直接并及時回應現實的寫作才是值得推崇的寫作,也是當代中國迫切需要的寫作。從這一點來說,曹天不同于許多明哲保身的聰明寫作者。正如當年魯迅評價《孩兒塔》時所說的,“這《孩兒塔》的出世并非要和現在一般的詩人爭一日之長,是有別一種意義在。……一切所謂圓熟簡練,靜穆幽遠之作,都無須來作比方,因為這詩屬于別一世界。”曹天的寫作和其他許多中國當代詩人的寫作不在一個層面上,屬于另一種寫作,用他的話說就是獨立寫作。獨立顯然是逾矩的前提,無論在寫作中依附什么,歸根到底都是依附在規矩上。很顯然,只有獨立的人才有可能逾矩。
(曹天,當代著名詩人、作家、法學博士。出版《天下英雄》、《大地交響》、《落草為寇》等著作七部,有詩文入編大學、中學教材。曾獲《人民文學》年度獎和中華詩詞大賽金獎。)
從寫作上來看,曹天的逾矩至少體現在兩方面,一是逾美之矩而探索真,二是逾雅之矩而不忌俗。長期以來,由于政治對文學的監控,詩人大多習慣于做一個美的書寫者,致力于構造美的假象,有意無意地制作瞞和騙的詞語大餐。曹天的寫作則觸及當代中國的廣闊區域,他堅持面向瞬息萬變的當代現實發出自己的聲音,但不是以新聞報道的形式,而是以詩為載體。僅此一點,就很了不起。尤其是與那些對當代中國現實視而不見以及王顧左右而言他的寫作者相比,更顯得可貴,而且打眼,因為這樣的寫作者現在太稀缺了。曹天有一首詩《假如我當鄭州市長》,將城市治理理念以幽默詼諧的手法寫出,耐人尋味。而很多詩人已經失去了這種想象力,甚至壓根就不敢萌生這樣的想法。在他們看來,這是越位、非法,接近于黃巢寫的“他年我若為青帝”。不逾矩詩歌與逾矩詩歌由此分野。
逾矩詩歌必然是冒犯現實的詩歌,這是曹天詩歌最光彩的特色。他能夠將尖銳的批判與表達的智慧融為一體。《加碼》無疑是對當代中國權力體系的寓言式概括,潑辣的意象中蘊含著從政策到對策的變形記(略)。
除了政治之外,私情往往是一個人掩藏很深的秘密,但曹天在這方面同樣口無遮攔,茲不舉例。也許是為了維護所謂的尊嚴和臉面,一般人常常回避自身的缺點或不光彩之處,但曹天不這樣。在送給我的詩集中,他題寫了一聯:天養鳥地養花水養魚 娘養我我養病病養詩,不僅不掩飾自己的病,而且還把它與鳥、花、魚和詩這些美好事物并置,這種氣度非常人所有。他在一則自我介紹中說自己“上大學坐大牢發大財生大病”,普通人恨不得把坐大牢生大病這樣的事深藏密蓋,曹天卻不,而是把它們和上大學發大財同等看待。這分明達到了老子那種寵辱不驚的境界,或者說有齊物論的味道。我想,這也是一個人獨立自由品格的體現——不再介意別人的眼光或輿論。不得不說,能做到這一點的人才不會自欺,也才能真正直面自我,進而直面世界,并做到真誠寫作。相反,一個凡事遮遮掩掩的人在寫作中也不可能說出什么真實可信的話。
在其詩集《一個詩人的祖國》中,收錄了莫言的一副對聯:文能真誠舊即新 藝至精妙俗為雅,曹天的創作觀顯然與此契合。不忌俗語,促成了曹天詩歌語言的表現力。這一方面是因為他詩中的俗語具有身體性,屬于巴赫金所說的肉身的變體或延伸。另一方面,他詩中的俗語大多是方言,屬于詩人隨身攜帶的鄉土基因,是沒有被所謂的文明規訓掉的本能的一部分,隨著對世事的反應脫口而出。一般詩人可能認為這些字臟,在寫作中會把它們自動過濾掉,甚至在平常說話時也克制著不說。其實這也是對人性的壓抑。俗語出現在曹天的詩里,其實也是自由性的體現,在功能上相當于語氣詞,是呈現其語調的基本成分。至少我讀到這些夾雜著方言俗語的詩句感到真實而親切。
事實上,曹天的詩有諸多類型,對故鄉的抒情,對自我的詠嘆,對世象的觀察,如此等等。其鄉村抒情詩的代表作是《一個詩人的祖國》,把故鄉上升到祖國的層面,這種上升與雷平陽在《歐家營》中的偏執之愛異曲同工,而且全詩抒情自然,跟他寫的詞一樣,節奏鮮明,音韻和諧,是可以歌的:
一輩子終要有一個地方安放靈魂
陪著這些樹這些花這些內心善良的四鄰
眼花啦耳聾啦走不動路啦找不到牙啦
也開過奪目的花也結過飽滿的果
也流過溫熱的淚也愛過那么好的人
這種歌唱的調子里彌漫著詩人對生活的極度熱愛和對故鄉的無限深情。在曹天的詩中,除了祖國以外,故鄉的變體還有家園、黃河、河南等。《茍活》與《人生》也是這方面的力作,后者堪稱一篇鄉親傳。盡管題目是《人生》,其背景卻是鄉村,而非城市:“等到嗩吶一響 白布一蓋/親戚朋友只等著上菜。”這是鄉村葬禮的普遍場景,鄉村是作者的根,這樣的描寫顯示了作品的自傳性。盡管鄉村出身的當代詩人不少,但我感覺寫出鄉村精神的詩歌并不多見。曹天的這首《人生》充滿了對生命短暫的感慨以及對塵世的留戀,這種回顧性視角表明它是一首中年之詩,詩中對鄉村的復雜人際關系做了高度概括,既不把“哭可能是假哭”視為陰暗面,也不把“埋可是真埋”看成光明面,而是把它們一概視為真實的存在,其語調既非簡單的認同,也非明顯的批判,而是格外超然,似乎這個多次坐在葬禮上吃菜的人也能想象到別人在自己葬禮上吃菜的情景。從大的范圍來看,如今城市接受著日甚一日的現代工業沖擊,鄉村成了傳統最后的藏身之地。當年葉賽寧自稱鄉村最后一位詩人,現在來看,他應該是感到鄉村城市化的第一批詩人,從那以后,城市對鄉村的單向沖擊有增無已。曹天當然也是這個進程的一位詩人,他對鄉村的熱愛既有出生地的因素,也跟傳統有關,他之所以寫舊體詩,畫寫意畫,在某種程度上都體現了他對傳統的迷戀。盡管現在鄉村已經普遍城市化了,但只要鄉村還在,傳統應不會完全斷絕。不過種種跡象表明,現在的孩子對土地的感情越來越淡薄,曹天可能屬于鄉村城市化書寫的最后一批詩人。其文化標志是一個出生于鄉村的人,通過接受現代教育與個人努力進入城市,并在城市處于重要位置,但仍不能適應,甚至不愿接受城市的人性法則,從內心深處仍然認同鄉村傳統的人性關系(《鄉居小唱》就是詩人暢想晚年鄉居美好生活的作品),因而成為身在城市心在鄉村的文化守望者(曹天有一首詩名字就叫《守望》),正是這種城鄉文化沖突決定了詩人的“茍活”狀態。從這個意義上,我認為曹天是鄉村城市化的最后一批詩人。
說到自我詠嘆詩,給我印象很深的是幾首跟顏色有關的詩:《夕陽下的黃河》、《黑的雪》與《摸黑》,前者將現在的孤單與過往的情事并置,頗具張力:
多年前和她在這里
星光下濤聲里
結結實實的擁抱親吻……
那時候的黃河是那么黃
那么黃那么黃……
最后兩行在客觀的黃與色情的黃之間形成巧妙的雙關,從而借助黃河完成了對自我的深入書寫。在曹天的詩中,《黑的雪》非常獨特,表達的是罕見的痛苦主題及其化解之道,該詩同樣用了雙關:雪和血的同音。如果說《黑的雪》體現了強烈的主觀感受的話,《摸黑》更接近于由寫實疊加的象征,詩藝更勁道,詩中提煉了一種獨到的抹黑體驗,將個人與時代之間粗糲的摩擦感巧妙地融入詩行:
我用腳去摸路的黑
用臉去撞南墻的黑
更多時候是黑在摸我
用霜刀摸我的心
用冰雹摸我的臉
用繩索摸我的脖頸
用牢房摸我的長歌
我更看重曹天的世象觀察詩,這類詩大多是寫實性的紀錄,不同程度地流露出隱顯各異的情感傾向,有時是深切的同情,有時是深刻的批判。曹天的溫情之詩顯示了他秉承自鄉村始終不曾迷失的善良本性,像《大媽王春花》這首詩就很別致,是一個善良人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善良;相比而言,曹天的批判之詩更有沖擊力,除了前文提到的《加碼》,《耶穌在西安》、《曹操答CCTV記者問》都是以想象力穿透現實的詩歌,也是讓我捧腹大笑的作品,而居于作者的想象力和讀者的笑聲核心的是現實的殘酷與荒誕。我相信,僅憑這些批判之詩,足以讓他卓然獨立于中國當代詩人之中。
作者簡介:程一身,原名肖學周。北京大學文學博士,翻譯家。著有詩集《北大十四行》;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三部曲《中國人的身體觀念》、《權力的旋流》、《理解父親》;專著《朱光潛詩歌美學引論》、《朱光潛評傳》、《為新詩賦形》;譯著《白鷺》、《坐在你身邊看云》。主編“新詩經典”叢書;獲北京大學第一屆“我們”文學獎,第五屆中國當代詩歌翻譯獎,第五屆栗山詩會翻譯獎。